清代书法家包世臣有一副对联：“喜有两眼明，多交益友，恨无十年暇，尽读奇书”，很多年来，一直被我用作QQ空间签名。它暗示着读书和交友有某种密切的联系。但在今天这个时代，读书远不如像喝酒、吃饭、旅游、打游戏之类的活动那样容易交到朋友，相反的，它的现实作用是使得你越来越远离社交。这首先是因为现在还爱埋头读书的人很少，其次，天下的书那么多，同是爱读书的人，大家读的书也各有不同，即便坐在一起很难交流，无非也就是相互列举一下彼此最近在读的书单。我从前总认为文化精英聚在一起一定能够碰撞出很多思想的火花，也有人曾经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例如1981年成立的“现实俱乐部”（后来成为了一个叫EDGE的网站）就是基于这一精神，该组织每年将当代各行各业的一些领军人物集中起来，讨论一些热点问题，参与者包括科学家、艺术家、哲学家、技术专家和企业家等。我读了EDGE网站2010年的年度问题“人类思维如何与互联网共同进化”编成的书，总体感觉是参与者自说自话，所说的也都是一些缺乏深度的零碎感想，瞬间击碎了我关于思想碰撞的幻想。在知识爆炸和专业化的今天，古人所谓“隔行如隔山”的效应，现在被知识爆炸和专业分工无数倍地放大了，即便是同一专业的人，如果各自研究的方向不同，那也没有办法对话。为了将某个专业研究透，学者们不得不放弃对其它领域的好奇心，把精力放在一个狭窄的领域内，于是所谓专家就成了这样的人：对很少的事情知道得很多，对很多的事情知道得很少。

知识分工意味着知识或者文化传统无法再成为人类共同的生命体验，相反，它们正在成为人们交流共鸣的障碍。像知乎这样的知识社交平台，为了维护自己观点而不断争吵对骂的用户，远多于因为知识而增进了感情的用户。自有文明以来，人们因为对经典、教义有不同解释就相互仇视，甚至是发动屠杀与战争，这样的历史多如牛毛。近代理性启蒙之后，人类似乎看到了一种曙光，就是所有人终于可以统一在理性的旗帜之下了。但在网络时代，知识和信息的过载超出了个人理性所能处理的量，我们无法再依靠理性去建构一个“大同”的世界。读书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吗？看看网上那些为五千字的《道德经》到底该怎么读而掐得死去活来的人们，再想想因为宗教分歧而爆发，消灭了欧洲半数人口的三十年战争，以及众多由于文化或典籍而引发的历史悲剧，我很难像那些宣扬读书无限美好的人那样的保持乐观。

就个人感受而言，读书越多，你和身边人的价值观念差异就越大。不读书的人在读书的面前，就和读书的人在不读书的人面前一样，有种浑身的不自在，怕说错了话。他不能问你，最近都在看什么书？因为你看的那些书他都没听说过，说来岂不尴尬？所以通常他只能这样问你：“看你经常买书，家里藏书有几万册了？”我说哪有那么多，最多三千册，再多家里就放不下。这下又尴尬了，因为对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存放几万册书究竟需要多大的空间根本没概念。最后别人想跟你寒暄一下都不知如何开口。当然，社交圈狭窄这件事不能全怪读书，也有人交友读书两不误的，但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原因：在书本和现实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面对这深渊我通常只能沉默以对。

表面上看来，读书这种爱好成本很低，其实它会消耗现代人最宝贵的资源：时间。要读完一本书，你所花费的时间远超过看完一场电影，听完一次演讲，刷完一段视频。社会批判家哈特穆特·罗萨认为，社会生活的加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压迫者，它导致人无办法再和世界、和他人产生共鸣，因为所有共鸣的空间都被这种加速挤压掉了，时间成为了现代人生活中的终极主宰。因此现代人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读书就像暗能量一样，会让你离日常的社交圈越来越远此外，而人际关系正是现代人在时间之外的另一种重要的资源，也就是社交资本。那些每天电话不断四处赶场忙着打点关系的人，哪里会有闲心坐下来安静地读书呢？

即便作为获取信息的手段，读书也显得过时了。古时候人们尊重读书人，是因为古代社会历经千百年也不会有基本形态的改变，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在以前的历史或者典籍中找到答案，换句话说，都可以请教读书人。但是在今天这样迭代极快的社会里，典籍中传递的经验和知识大部分已经过时，只剩下史料价值。一条及时的市场信息带来的收益，远远超过一大箩筐的书。读书这件事情跌下神坛也就不可避免了。

现代人不爱读书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信息媒介的变化。《娱乐至死》的作者尼尔·波兹曼举过一个例子：1854年10月16日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皮奥利亚，当时还不是什么名人的亚伯拉罕·林肯和斯蒂芬·道格拉斯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辩论，道格拉斯首先发言了3个小时，轮到林肯发言时，他提醒听众说现在已经是下午5点钟，而他的发言估计会和道格拉斯一样长，所以他建议大家先回去吃饭，然后就可以回来一口气听完他的演讲。听众们愉快地照办了，饭后又回来兴致勃勃地听林肯做了4个小时的长篇大论。说完这个故事，波兹曼不禁问：“这些能够津津有味地听完7个小时演讲的人是些什么人啊？……今天有哪一个美国听众能够容忍7个小时的演讲？或者5个小时？甚至3个小时？”但其实林肯和道格拉斯面对的听众就是普通的美国老百姓，在那个年代，因为信息传递的媒介不一样，所以人们对待信息的态度也就不一样，普通群众能够拥有超长注意力，这只有在信息匮乏而且传播方式单一的时代才有可能。时至今日，知识爆炸以及信息碎片化，会让所有人都产生信息过载，面对书籍这样复杂度很高的信息，我们的大脑会本能地采取一种自我封闭的策略。所以在这样的时代，想要完整地吸收一本书的信息，是需要经过训练的，尤其需要有系统思考和长期记忆的能力。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也爱阅读，爱思考，但和他们聊天时我发现无法对他们表述长度超过五分钟的想法。只要我讲述一个想法的时间略长，就会被他们打断并且岔到别的话题上去。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系统的阅读习惯，不能跟着同一个思路走太长时间。不读书，读不进书，这不是个人智商、毅力或者道德修养的问题，而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并不适合读书的时代。

如此一来阅读就成了一件尴尬的事情。以前书读得多的人，在知识的渊博方面，多少有些可以炫耀的资本。但是在互联网时代，知识迅速贬值，除了那些极其专业而又非常具有现实价值的知识外，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已经廉价到了和空气差不多的地步，一个小学生随意打开电脑就能搜到一堆你从来没听说过的知识。教育的普及加上获取书本知识的便利，使得读过多少书不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因为总有人比你读得更多；了解多少知识也不会让你变得特别，因为在你感兴趣的每个问题上，都有人比你研究得更深入、更专精。假如你要成为该问题方面少数几个无人可比的专家，那也不是做不到，但你得牺牲了解其它知识的乐趣，因为就像工资一样永远追不上房价的上涨那样，在爆炸式增长的知识面前个人精力永远捉襟见肘。所以想通过读书获得存在感，只会收获越来越多的迷茫。想通过读书来缓解对知识匮乏的焦虑，也只会陷入更大的焦虑。因为读书越多，反而越觉得自己渺小无知。所以我认识的大多数书友都会说，读书就和钓鱼、打牌、打电脑游戏一样，只是一门普通的爱好，谈不上任何优越感。

对于网络小说或爽文的读者来说，阅读代表娱乐和放松，但这种阅读所获得的体验，和刷剧打游戏没有本质区别。读书也不像很多鸡汤文说那样，选一个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下午，泡上一杯香茗，在午后阳光的温暖怀抱中，打开一本封页精美，内容美好的书，让纸张的墨香沁润到肺腑里——这种阅读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在揽镜自照，读者感到美好轻松通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从书中看到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反复浮现的自我认同。严肃的阅读通常要求读者脱离这种舒适区，去到一个陌生甚至严酷的世界。读书其实是一项艰难而痛苦的活动，理解一本严肃的书籍，和理解生活本身一样不容易。正如卡夫卡所说：

如果我们在读的这本书不能让我们醒悟，就像用拳头敲打我们的头盖骨，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读它？难道只因为它会使我们高兴？我的上帝，如果没有书，我们也应该高兴，那些使我们高兴的书，如果需要，我们自己也能写。但我们必须有的是这些书，它们像厄运一样降临我们，让我们深感痛苦，像我们最心爱的人死去，像自杀。一本书必须是一把冰镐，砍碎我们内心的冰海。

在这个时代依然觉得读书好，不外乎以下三个理由：第一，是我们中国从古就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读书可以考科举，考了科举可以当官，当了官就成了人上人。因此读书就被等同于人上人，至少是有当人上人的志向或者可能性。哪怕通过读书成为人上人这种途径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人们心中依然残留着这种印象，或者，被上大学考硕士博士出国留学然后找一个好工作这种认知所替代。所以很多人会把“读书”和“有上进心”关联在一起。只要是阅读了，不管读到了什么，总是对自己有好处的。其二是把读书当成一种精神化妆品。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多，意味着有修养，有才华，有品位。因此现在的网红书店大多装饰得金碧辉煌，这类装修风格包含着以下精神暗示：你只要不断到我们这儿买书，终有一天你的内心世界也会被装修这个样子：一座美丽深邃的殿堂，安静地等待着别人前来观赏膜拜。所以我们会发现在这类书店里闲逛的人，女性总是多于男性，因为大体来说，女性的美容意识要比男性强。在豆瓣上晒年度读书成果的人，经常把书叠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然后在书柱旁边来个合影，顺便秀一下身材的，也是女性用户居多，正所谓“亦看书而欲人看其看书者”。当然，这也挺美好。在任何环境中，一个人正在挑书或看书这种镜头，总能让我着迷：

透过对面拱门形的玻璃

我看到一排伸向书柜的手臂

纤长、柔软、白皙

如一丛虚构的芦苇在这个冬天

茂盛而不安地生长着

人生、职场、爱情、性格

被反复地拿起和放下

像一种精神的举重运动

我久久地坐着，沉迷于

对这个动作地持续观赏

……

——《在书店的咖啡馆里》

认为读书好的第三种原因，源自书籍与生俱来的象征意义：它代表着人类文明中恒久的体验或者价值。在传递有用信息的功能衰退以后，书籍作为“意义”源头的象征性就更加凸显起来了，尤其在我们今天这个意义稀缺的时代，每个人都觉得存在感越来越低，值得活着的理由越来越少，于是希望通过读书来补充意义。作为文化经典的书籍本身就是意义生发的源头，很大程度上是先于意义而存在的，所以很难说得清读这些书到底有什么好，它只是在一种模糊的认知中被认为是正面的，有教益的，有品位的。人们通常认为阅读会让自己变得更“充实”，读书被描述为“充电”。充实的反面，当然就是空虚，是生命的无意义感。阅读被认为是对自我灵魂的关怀。而灵魂是没有形体、无法描述的因而也不能转化为现实利益的。所以人文阅读就变成了一种现代社会的个体宗教，人通过阅读这种仪式，为被现代性所祛魅的内在生命举行一场招魂或降神。

我个人的阅读就是源于这第三种原因。如果有人问我到底为什么读书，我会回答：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逛街、购物、旅游、美食、社交……这些活动最终都会暴露出商业文化的本质，那就是同质化。表面上看来你有无穷无尽的选择，但所有的商品骨子里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最终都会让我深感腻味。有的人可以永远乐此不疲，但我做不到。唯有读书这种爱好很难让我厌倦，因为好书各有各的好，而且永远读不完，人类的思想、知识和生命体验总是在不断更新，涌现无穷的创造与生机。商业生产出来的愉悦都具有这样的性质：只要肯花钱，它就许诺给你幸福、快乐。事实则是一个成年人不可能拥有纯粹的快乐，他的快乐无非源自两种可能：第一是某种痛苦结束了，第二是他感受到了在精神上进行自我超越的无限自由。无论哪一种，都是不可能不付出代价。读书就是如此，在艰难的阅读后，你将看见一道照亮虚无的短暂的光，你会走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意义空间，触碰到了一种完满真实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没有办法通过信息、网络或者短视频来传递，因为它是一个盘根错节而又不可分割的整体，总是向着远方和时间的深处不绝地延伸。它不能够简化为0和1，不能兑换成简单的感官冲击，不能用对或者错，是或者不是来归纳，更无法用报表、图形或文件来总结。它代表了个体生命的真实、完整和充盈，代表对专家或者APP推送给你的二手人生的拒绝和反抗。从这个角度来说，阅读就是一种体验，它的独特性是其它活动无法取代的，哪怕是那些专门向你推荐书、讲解书籍内容的视频节目，也不能代替你自己去读书所带来的感受。

读书就像一种私人雷达，一本书，如果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书，就一定具有这样的特性：你读完它，就好像对这个空茫的世界发出了一圈询问的电磁波，在永恒和无限的时空中，你隐约的触摸到自己这个偶然而短暂的生命在世界中所具有的某种位置，就像暗室里脱下毛衣时生出的电火花。你读的好书越多，意味着你发送的电磁波越多，你就越能捕捉和刷新这一丝若有若无的方位感和存在感，但你因此也越发明白，你所感受到的这个立身的位置其实是无可凭借的。阅读就是这样一种二律背反，就像我在一首叫《图书馆》的诗中写道的：“所有的书是浩瀚的多米诺骨牌/谦卑地抵达上帝的指尖”。用更直白的话来说，阅读会将很多的生命体验，很多的价值观吸收到自我的内心，这样一来，你就不用依赖外界的褒贬去评估自己，你是从你自身出发来认识自己，触发自己。当你有了这种感受以后，你也会相信，一定也有别的什么人，同样正在无人处不断地发出电波，就好像洞中囚徒的双手在黑暗里反复摸索着，这双手里包含着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以及希望被感知、被理解、被紧紧握住的无限深沉的渴望，而且越是阅读，这种渴望就越强烈，因为在永恒与无限面前，每一个人类都是孤儿——伟大的作者总是以这种孤儿的身份来写作。所以我相信真正热爱阅读的人都是和平主义者，那些因为典籍而争吵不休乃至喊打喊杀的人，不过是把书当成一种证明自己天生有理的话语权工具。

读书给个人带来了什么？我想，它给予人生的最主要的馈赠就是荒诞感。一本经过历史淘洗流传至今的书籍，无论记录的是什么内容，一定是一个包含某种整体意义的文本，并且这种意义总是有组织，成体系的，或者说，写作本身就代表人类建构意义去解释这个世界的渴望。但现实则相反，在多数时候，都是没什么意义，或者意义很稀薄的。例如我们儒家的经典，一翻开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平天下舍我其谁？”“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所以古代的读书人很容易自觉不凡。但凡读了几天圣贤书的，就认定自己注定要为万世开太平，不愿再回去从事体力劳动。但科举取士又只能录用极少一部分，剩下的这些人，既无处可去，又心怀怨愤，很容易成为古代社会的不稳定因素。顾炎武曾写过三篇《生员论》，极论此中弊端。今天的读书人是没有科举取士这回事了，但读书所赋予的意义感依然还在，所谓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依然还在，只不过今天的社会现实并不允许他安放这类情结。当读书人用书本里那种对于生活、社会和命运的充满意义的阐释，去对照意义稀薄的现实生活时，其所收获的必然一种凿圆枘方、格格不入的荒诞感，就像萨义德所说的圈外人，“永远处于不能完全适应的状态，总是觉得仿佛处于当地人居住的亲切、熟悉的世界之外，倾向于避免、甚至厌恶适应对民族利益的虚饰。”这又和通常人们所认识的读书会让人安心，会帮助你找到精神归宿的观念背道而驰。在阅读所打开的理想和现实的裂缝中，阅读者的精神永远无处安放，但这恰恰就是今天这个时代读书真正的意义所在：既不顺从于现实，也不迷醉于幻想，而是在二者的裂缝中，持守对于生存之荒诞的持续而清醒的认知，就像《金刚经》说的，“应无所住而住其心”——这句话在今天有了全新的含义。读书所收获的这种荒诞感可以拿来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但它会不断迫使你感知和反思你自己，因为只有当你感觉自身的位置不对劲、不合理的时候，你才会去做这种反思。诗人陈超曾说：“我不可能生在一个比诗歌无用的时代更美好的时代！”这句话用来形容读书亦无不妥。唯其无用，所以纯洁。

读书给人带来的荒诞感，还在于阅读的结果是无限多样的。你会发现有很多别人觉得好的经典、名著自己根本读不懂，另有一些书你觉得特别好，别人却毫无感觉。这说明阅读这件事情充满了不确定性。人和书的关系，就像爱情一样，讲究一个缘分，有可能某个人已经很完美了，但就是吸引不了另一个人。一个人对一本好书无感，既不能说明这个读者笨、悟性低，也不能证明这本书浪得虚名。例如爱因斯坦就读不懂卡夫卡，他说卡夫卡的大脑太复杂了，我这样的人也许是不可能读得懂的。然而当你在努力读一本你读不懂的书的时候，你就在做一件我觉得人类所能做的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试图理解他人。当他人对你喜欢的书无感的时候，同样也会提醒你人性是多样的、复杂的，人只能求同存异，而不是把和自己想法不一样的人或者观点清除掉。

2022年1月29日星期六